碎玉轩在沈府西北角 原是给家里打秋风亲戚住的下院 院子里并未烧地龙 湖风裹挟寒雪甚是冰冷 碧云嫌那炭火太呛 去湖边林子里捡了些干柴来烧。

这事于主仆二人是家常便饭 做起来也轻车熟路。

沈瑶在一旁帮她 不多时炭盆里起了一堆明亮的火 沈瑶拉着碧云与自己依偎在一处 双手拱在炭火上 冰冷的手指渐渐有了知觉。

碧云见沈瑶许久不吭声 猜到大夫人怕是没给好脸色 “姑娘 事情无转圜余地了?”

沈瑶从喉咙里闷一声“嗯”。

碧云眼泪滑了下来 怕勾得沈瑶伤心 连忙侧过脸将泪水揩去。

沈瑶不是不会哭 只是这辈子的眼泪在七岁那年哭干了。

那一次叫她晓得 哭是没用的。

碧云重新将清晨送来的粥食搁在炭盆边上热了热 递给沈瑶 主仆二人默不作声吃了些裹腹 这一日沈瑶窝在炭盆旁浑浑噩噩睡了一日 白日睡过 夜里反而精神了 她睁开眼看着窗口出神。

廊庑外点了一盏橘色风灯 被银白的雪映射 光芒淡了几分。

枯败的芭蕉树被风吹打时不时传来飒飒声响 沈瑶脑海里闪过诸多念头。

逃跑?假死?

想起来容易 做起来困难。

没有强劲的帮手 无异于火中取粟。

届时别说是太子 怕是沈家都不放过她。

太冒险了。

沈瑶泄了气。

前半夜几乎没有阖眼 到了凌晨方迷迷糊糊睡过去 次日云破日出 五色光芒与春雪交映 沈瑶在滴滴答答的融雪声中起了床 这一夜睡得不好 精神十分倦怠。

碧云扶着她在梳妆台前坐定 沈瑶半阖着眼 无精打采任由她挽发。

她盯着铜镜里的自己出神 片刻 脑海猛然闪现一线灵光。

还有一个断臂求生的法子。

那便是毁容。

唯有毁去这副容貌 断去太子念想 方能自保。

这个念头一起 沈瑶心口涌上一股蚀骨的寒意 连着双臂也在打颤 没有姑娘不在意自己的容貌 不到迫不得已 谁也不愿意破釜沉舟 只要闭上眼想想在东宫蹉跎生命 沈瑶觉着给自己面颊来一刀也不是那么难。

做的太明显 恐太子怀疑她自伤 惹来后患。

得寻个恰当的时机才行。

沈瑶乱糟糟想了一会儿 一时也没个定数。

到了半上午 阳光越发炫目 上房来了一婆子告诉她 老太太请她过去。

碧云高高兴兴回到内寝一面扑灭炭火 一面寻来厚袄子给沈瑶披上

“姑娘 这府上唯一惦记您的 也就老太太了。老太太是个心善的 也极重脸面 不如您趁此机会去求求她?”

沈瑶理了理袖口 一笑置之 “老太太哪里拗得过老爷和太太 即便有心也是无力。”

碧云不死心 央求着道 “您就试一试吧 即便不成咱们也不损失什么。”

沈瑶看着满怀希冀的丫鬟 无奈一笑 “好 我试试。”

她听人提过 幼时她刚生下来为大夫人厌弃 是老太太见她可怜 将她抱去自己屋子里养着 只可惜老人家年纪大了 哪经得住孩子闹 最终还是答应沈黎东将她送去偏院。

沈瑶想了想 吩咐碧云道

“去将梢间那个竹篓子取来。”

入京前 她也收拾一些物件 准备送给各房的兄弟姐妹当个见面礼 其中特意给老太太绣了个香囊 那香囊取了山间一些安神的药材与野花所制 回来那日匆忙 还没顾上给她老人家 眼下是个机会。

*

沈家有三房 除了出嫁的三位姐姐 沈家二房和三房各有一位姑娘 五姑娘沈曦和六姑娘沈怡 屋子里烧了地龙 沈瑶解了披衫踏入暖阁 两位姑娘正依偎在老太太身旁说话。

欢声笑语不断 其乐融融。

听得婆子禀报 屋内视线不约而同聚过来。

沈瑶露出如常的笑 上前给老太太施礼 “请祖母安。”

她穿着一件素色的褙子茕茕而立 身形高挑而纤细 看起来十分单薄 回来当日 老太太便见过她 当时便为她相貌所惊艳 今日暖融融的灯芒打在她面颊 那眉梢清淡的笑 令人不自觉联想到山岩里坚毅的雪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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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发出尘脱俗。

难怪太子为了她不惜名声。

老太太心情复杂看着她 温和朝她招手

“孩子 快过来。”

叙齿 沈瑶在沈曦与沈怡之上 自然得上座 只是两位姑娘谁也没将老太太身旁的位置让出来 甚至都不曾朝沈瑶多看几眼。

毕竟以后是做妾的人。

沾污了门楣。

婢女在五姑娘沈曦下方安置了一个锦杌 沈曦嫌离得近 伸腿将锦杌给踢开了些。

沈瑶默默看着 神色未动 也有样学样 将那锦杌越发挪远了些 一副不情愿沾染沈曦的模样 独自离了一段距离坐定。

这一坐下来 方发觉两位堂妹正与老太太献绣活儿。

那个香囊被她搁在袖筒里 合手压紧。

沈曦见沈瑶这般举动 气得面色胀红 想挤兑几句 老太太脸色拉下 朝她瞪了一眼 沈曦不敢违拗祖母 瘪着小嘴将自己香篓递过来 转移老太太的视线

“祖母 您瞧瞧这抹额 是孙女用杭稠做的 用的是时下流行的缎面飞羽手艺 这上头的仙鹤孙女绣的如何?”

高门大户的姑娘每到五岁便会进学 不仅习读诗书 更会请绣娘教导绣花 她们讲究花色鲜艳 工艺精湛 这为沈瑶所不能比。

沈府每年实则有份例发到岳州的庄子 只是一路剥削下来真正到她手里的并不多 她在庄子上为了攒钱贴补用度 常年会与碧云绣些实用的布囊和鞋面出去卖 农户里的汉子顾不上好看 价钱便宜扔出去几个铜板就拿了回去。

沈瑶光是看了一眼那栩栩如生的鹤羽便知差距 她拽了拽袖子 不着痕迹将那个香囊往里兜了兜。

老太太瞧了着实好 赞不绝口 “家里几个孩子 就属你绣艺好。”

沈曦暗暗觑了沈瑶一眼 唇角高高扬起 “这都归功于大伯母 是她教导有方 孙女才肯用心学。”

老太太笑意收了几分 余光瞥着沈瑶见她无动于衷 默默叹了一口气 正待换个话茬 这边沈怡见不得沈曦出风头 也眼巴巴将自己绣好的手帕给老太太捧了去

“祖母 您看怡儿做得如何?这回孙女可是下了大功夫 寻火神庙附近的修四娘子请教了新工艺 方得了这一幅双面绣。”

老太太很惊讶 “双面绣着实难得 来 给祖母瞧瞧。”

沈曦勾着颈看了一眼 啧啧嫌弃 “确实是双面绣 只是功夫还未到家。”

沈怡脖子胀得老粗 不甘示弱怼回去 “那你试试?”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 谁也不服谁。

她们的话题 沈瑶半句话插不进去 也不想插 她垂着眸自顾自喝茶。

老太太体谅她 片刻便将沈曦和沈怡给打发回去 招着沈瑶坐过去

“肆肆.到祖母身边来。”

沈瑶出生后很长一段时日是没有名字的 段氏厌烦她 念着她论辈行四 只取了个“肆肆”的小名。沈大老爷在沈瑶被送走那一日给她取名“遥” 老太太到底听不过去改成“瑶”。

这一声肆肆.道不尽的心酸。

沈瑶眼睫轻垂迟疑地挪过去 老太太拉住她纤细的双手抚了抚 厚厚的茧子刺过她掌心 老人家心也跟着一颤 原先准备的话竟是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沉默半晌 还是硬着心肠道 “孩子 我知你委屈 只是此事已容不得沈家商榷 那宫人下的是太子口谕 咱们抗旨便是欺君 祖母私下也替你想过法子 只是.”老太太看着沈瑶春花秋月般的面庞 嗓音弱了下去 哽咽着 “只是难以两全。”

沈瑶听了最后四个字 笑出了声。

牺牲她换取沈家荣华富贵 这是一本万利的买卖。

她不怪老太太 毕竟谁也没义务要护着她。

她避开话题笑了笑 “祖母 我院子里冷 可否令灶房拨些炭火过去。”

老太太闻言目露难堪 府上是段氏掌家 下人均看主子脸色行事 自然也跟着埋汰沈瑶 她喉咙哽了哽 语气坚硬

“这些事祖母来料理。”

沈瑶这下笑容真诚了几分 “多谢您了。”

老太太留沈瑶在屋子里用了午膳 吃完喝了一盏茶 沈瑶带着碧云告退。

刚出门槛 迎面撞上一黑衫少年 少年身姿修长 朗目星眸 浑身气势勃勃 瞧见沈瑶先是惊讶地哎了一声 旋即正正经经朝她拱手

“我听长兄说家里来了个神仙妹妹 果真如此 好妹妹 你回来那日我不在府上 错过了 今日听说你在祖母院子里 便火急火燎赶来 我还没准备见面礼 来 你随我去书房挑。”

他往前比一比 示意沈瑶跟他走。

沈瑶见惯了沈家人冷漠以待 还是头一回遇见如此热情的少年 一时吃将不住。

少年见她面露尴尬 拍了拍胸脯 “我这些年多在西川 你不认识我也不奇怪 我是你二兄 ”沈孚不在意地笑了笑 再次往前一指。

沈孚是三房的嫡长子 三老爷在西川任县令 为了历练儿子一直带在身边 直到近年要科考方送他回京。

沈瑶在庄子上也见过不少如他这般爽朗的少年 由之生了几分亲切 “见过二兄。”左右她回去也无事 便随着他往前院去。

沈孚嘴皮子利索 也是个明白人 避开那些尴尬的话题 三言两语便将沈瑶在庄子上的事打探明白

“赶明儿 哥哥带你去京郊东面的燕雀湖打渔 回头烦请妹妹大展手艺 让我尝一尝山里烤鱼的滋味。”

沈瑶落落大方道 “一言为定。”

沈孚笑起来如阳光般灿烂 二人一见如故 不知不觉便过了垂花门 来到沈孚在前院的书房 沈孚一面引着她往里去 一面吩咐门口作揖的小厮

“愣着作甚 快些去烧个炭盆来 莫要冻着了肆肆。”

他语气听着有几分夸张 仿佛她是何等重要的贵客 沈瑶抿嘴笑了笑 跟在他身后跨进书房 沈孚的书房十分开阔 东面两间相连 当中以一与墙齐高的博古架为隔 西面则是他寝居之地 因着屋子里并无烧炭 寒气逼人。

沈孚不急着引她落座 而是带着她观赏一番 指了指墙上的挂画 紫檀长桌上的文房四宝 以及博古架上各式摆件

“妹妹瞧上的 尽管拿回去。”

沈瑶进门那一日便知沈家富贵 那雕栏画栋的庭院 色泽沉郁的紫檀家具 流光溢彩的的华灯 更不消说屋子里摆设的各色叫不上名儿的古董。

到了沈孚这书房 越发见识到了沈家的底蕴 不愧是百年传香的老牌世家。

而出身乡野的她 自然与这里格格不入。

沈瑶不忍拂了沈孚好意 一本正经在桌案上挑选礼物。

沈孚双手环胸靠着桌案打量她 沈瑶生得极美 这一种美与养在深闺宅院里那些娇弱柔秀的小姐不同 亦不是皇城内那张扬无极的富贵花 她有一种来自山岩林间 独特的热烈的的鲜活 明明生得纤细 却柔韧而有生命力。

这样的姑娘 怎么会不招人稀罕呢。

沈瑶随手挑了一只狼毫

沈孚看在眼里 从里间箱笼里拿出一套文房四宝 “既是挑了狼毫 便少不了墨台纸砚 这一套妹妹拿回去把玩。”

匣子被打开 底下用墨色绢帛垫着 上头搁着整整一套笔墨纸砚 旁的不说 那砚台色泽温润线条流畅 雕工也甚是精细 绝非凡品。

沈瑶看着那沉甸甸的紫檀匣子 不知该说什么 庄子上无人教她识字 她为了讨好大老爷夫妇自个儿攒钱去镇上买了字帖回来 秉烛苦练 着送份例的管事捎带回京 可惜从来没有过回音 久而久之 她兴趣也淡了。

她抿唇片刻 指了指一悬挂在笔架末端的匕首

“二兄 你这里可有其他匕首?能否赠一把给我防身?”

她最先看上的便是这把匕首 无奈这匕首上镶嵌着珠宝 她知贵重不敢拿。

沈孚何尝没看明白 当即将匣子搁下 将那匕首取下双手递给沈瑶 神色比方才要郑重

“这些年二兄我随父亲待在西昌府 时常便将此物悬挂腰间 有了它 凡事总能逢凶化吉 一马平川 妹妹 哥哥能耐有限 诸多事帮不了你 愿以此匕首相赠 望你心无所累 身无所绊 余生顺遂快活。”

心无所累 身无所绊.这是劝她想开 过自在日子 莫要作茧自缚。

沈瑶眼眶一热 她并不擅长情绪外露 也不愿软弱示人 为了化解尴尬 她硬生生笑出来 指着匕首道

“二兄教教我如何用?”

沈孚带着她来到院外。

已立了春 初雪未褪 院子里枯枝未发 唯有几颗老桂在寒风中强撑着一抹深绿。

原来这多宝匕首也有玄机 它是一把双刃刀 不仅削铁如泥 甚至刀柄顶端还有个机括 沈瑶只消一按 几颗钢铁弹珠便从里头射出 头回没把握好火候 两颗弹丸不慎越过墙头往外头射去。

片刻 墙外传来一声断喝

“谁 给我过来!”

二人原还笑着 一听这嗓音均唬了一跳。

这是大老爷沈黎东的声音。

“糟糕!”沈孚拂了一把额 懊恼道 “我方才忘了告诉你 这书房原是我父亲所用 他去了西川 此地便归了我 这院头越过去恰恰是你父亲的外书房。”

“听大伯这怒气 怕是砸着什么人了 妹妹稍候 我去去就来。”沈孚提着衣摆赶忙往外走 沈瑶愣了一会也急了 “岂能让兄长一人担干系 我陪你去。”

平日掩紧的角门此刻却开着 一惯伺候沈黎东的青衣小厮侯在门口。

沈孚前脚跨过 沈瑶后脚提着裙摆追了过来。

沈孚听到她娇喘声 扭头要去拦她 前方廊庑下传来一声重咳。

沈孚与沈瑶不约而同望去 宽敞的廊庑下立了大约七八人 人人衣裳前顶着一团形状各异的绣补 沈瑶并不识得 见诸人大同小异 也猜到是朝中官服 在这当中 有一人却格外不同 他穿着一件玄色大氅 颇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还未细看 那头沈黎东瞧见她 额尖已隐隐暴跳 沉声喝道

“还不快过来认罪行礼。”

沈孚无奈 拉着不明情况的沈瑶上了台阶 目光落到正中那人 神色凝重 带着沈瑶二话不说跪了下来。

跪得太快 沈瑶膝盖磕到了一不平之处 疼得她嘶了一声 她悄悄挪了挪寻了个平整的地儿 视线就这么落在一双乌青的鹿皮靴上

靴面素净 沿着挺拔修长的身影往上 看到一只悬在腹前的手 手指格外白 指骨分明似冷玉 狭长的指腹轻轻捏着一物 薄薄如锋刃般的光芒闪现 令人不寒而栗。

正是她的弹珠。

沈瑶呼吸滞住。

作者有话要说

逢凶化吉的匕首:看我多灵验 一下射到你未来夫君。

沈瑶: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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