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一场倒春寒 枝头铺上一层薄薄的银雪 晨起的风一拂 雪簌簌扑落。

碎玉轩临水 寒风冷飕飕拍打窗棂。

坐在梳妆台前的沈瑶 心也跟着凉飕飕的。

昨日她随母亲段氏赴了一场赏花宴 段氏原是要安排她与京兆府推官家的公子相看 不料半路在长廊撞见了当朝太子 太子深深瞥了她一眼 那一眼令她寒颤至今 果不其然 今日天色刚亮 便有婆子送来一箱首饰 说是太子所赐。

太子东宫正妃侧妃俱全 就连侍妾良娣也不知凡几 若瞧上她便是让她做妾。

她岂肯?

丫鬟碧云见她手冻得通红 将台樨下的炭盆搁得离她近一些 炭盆里火苗烧得正旺 一阵烟气呛来 碧云忍不住咳了一声 皱着眉又将炭盆挪回原处。

“姑娘 您可是三品侍郎府的嫡女 沈家又是簪樱世家 绝不可能将嫡女送去与人为妾。”

碧云也不知是安慰沈瑶还是安慰自己 磕磕碰碰说了这么一句话 只是话说出来却没几分底气 连着尾音也在发颤。

为何没底气?

因为沈瑶并不得父母欢喜。

沈瑶上头有三位姐姐 她是大夫人第四个女儿 怀胎时道士指着肚子里的沈瑶说这必定是个儿子 且是大富大贵之命 一直苦求儿子不得的大夫人喜极而泣 就差没把道士给供起来 满腔的希冀日积月累来到临产当日 第四个女儿呱呱坠地 大夫人一口血吐晕了过去 连着三日没能醒来。

沈瑶因此被沈氏夫妇嫌弃 幼时在偏院磕磕碰碰长大 到了七岁那年 大夫人病了一场 非说是她所克 便干脆利索将她送去了庄子上 这一去便是十年 直到三日前方归。

沈瑶回府方知 她父亲乃当朝三品刑部侍郎 位高权重 母亲更是出身名门段氏 沈家世代书香传家 声誉隆重 换做旁家 她该是被娇宠着长大的娇娇女 事实上府上其余女儿皆是如此 唯独她不是。

她是个多余的。

至于这次回京 也不是大夫人良心发现 是因唯一的儿子年过十五要议亲了 府上三夫人冷嘲热讽了一句 “上头还有一个女儿未嫁 便急着给儿子议亲 有失体统。”

大夫人这才想起还有个庄子上的她 火急火燎接了回来。

沈瑶深深闭上眼 她虽在庄子上养大 不为家人疼爱 自来却有几分傲骨 她宁为山间草 不做笼中妾 沉吟片刻 吩咐道

“先梳妆 咱们去上房寻老爷和太太。”

碧云连忙净了净手执起胭脂盒 看向镜子里的雪肤少女 只见她黑漆漆的双眸覆着薄薄的光晕 五官如同精心描绘的工笔画 即便装扮素净 那张脸却有着一眼惊为天人的明艳。

碧云竟是舍不得给她上妆 恐污了这般好颜色。

稍稍装扮一番 匆匆帮着她披上一件杏色缎面披袄 主仆二人沿着湿漉漉的石径疾步往正院惠和堂去。

昨夜下了一场小雪 稀薄的日晕被云团覆着 天地间宛如织出一层青白渐变的光 沈瑶住得偏僻 离着正院极远 心中搁着事 顾不上用早膳 此刻饥肠辘辘 走了一段便打起冷颤。

为抄近路 主仆二人在院子里穿梭 单薄的模样越发显得无助 碧云紧盯着地面的霜雪 搀紧了沈瑶的胳膊 生怕她摔着。

走了足足半刻钟 抬目一望 前方一颗大槐树下粉墙碧瓦的院落便是惠和堂。

惠和堂乃五开大间 进深极长 左右各有三间抱厦将其拱卫正中 沈瑶印象里幼时长姐与弟弟均住在父母身旁的抱厦 独独她被扔去了偏院 那时的她性子烈 脾气也急 非要爬墙钻洞 偷偷奔来这明庭广厦间 脆生生唤一声“娘” 以求得到那妇人只言片语的怜惜 可惜无一例外惹了她生气 被当做狗皮膏药似的给撵开。

沈瑶明明已多年不再回忆那些旧事 此刻来到这惠和堂的后廊 心里莫名充滞着诸多情绪 仿佛试图在这些零散的记忆里 寻到一丝来求他们做主的底气。

上了抄手游廊 四处廊红庑绿 藻井繁复精致 此处与那碎玉轩可谓天差地别 将将绕进了抱厦内廊便觉暖气扑面而来 可见这一处烧了地龙 屋子里温暖如春。

来往的仆人瞧见她纷纷侧目 亦有人当她快要攀上太子露出讨好的笑 沈瑶熟视无睹 越过抱厦来到正堂前面的廊庑 也不知为何 平日此处候着成群的仆妇等着禀事 今日外头却空无一人 沈瑶心中疑惑 吩咐碧云守在廊角 独自一人越过转角往门口迈去。

方才走到西次间的窗牖外 里面传来一道突兀的哭声 沈瑶脚步一凝。

她母亲段氏捂着胸口气急败坏道

“说得好听是良娣 不过就是个妾 堂堂三品侍郎府的嫡女去给人做妾?你让我今后如何抬得起头来?”

沈瑶闻言心里微微松了一口气 看来大夫人并不糊涂。只是听这意思 太子是当真看上了她 连名分都定了 沈瑶心头打鼓。

沈大老爷亦是头疼犯难 站起来面朝段氏摊摊手 “你以为我不懂这个道理?我女儿虽多 却也不能被人蹉跎做妾。”

这话倒稀罕

“有个做妾的女儿 我这面子往哪儿搁?”

沈瑶方才升起那点点感恩烟消云散 终归是为了自己的面子。

段氏吸着气 “咱们家的女儿都足够给太子当正妃 侧妃还勉勉强强听得过去 但良娣万万不成 且不说咱俩 就连柳儿 柠儿和杉儿也跟着没脸 她们一个个不是世子夫人 便是侯府诰命 若嫡亲的妹妹给人做妾 她们何以在下人面前立威 何以在婆母面前挺直腰板?”

“你们男人整日在朝堂打打杀杀 哪知道后宅女人的苦?但凡将来有龃龉 此事必定被人拿出来当筏子。”段氏想到此处 悲愤不已。

沈大老爷连连苦笑 “谁说不是?可那是太子 从出生至而今已当了三十年的太子 除了首辅谢钦 朝中还有几人敢在东宫面前说不?你甚是聪慧 细想一想 若得罪太子 是什么后果?”

段氏心神一凛 连着泪痕也僵在了脸上 她凝滞片刻 悲从中来 往罗汉床上扑去 咬牙恨道

“我就说她是个祸胎 这才回来几日便惹了天大的祸事 道士说她克我 果真不假 她一回来我就没消停过 这额角直直跳个不停。”

沈大老爷听得大夫人喋喋不休数落沈瑶 亦恹恹叹了几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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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跌坐在圈椅里 “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沈瑶目光清凌凌地看着前方 苍白的脸上麻木到没有任何情绪。

过往斑驳不堪 很多事沈瑶不刻意去回想几乎已记不清 但这句话却如魔音一般萦绕在她脑海 令她刻骨铭心。每每半夜噩梦惊醒 她似乎听到大夫人从遥远的地缝里钻出来骂她是祸胎。

屋子里静了一瞬 渐渐又起了细碎的哭声。

段氏颓然坐在罗汉床上 一张秀脸隐在暗处 神情布满悔恨

“当初若真将她送走 也不至于有今日的祸事。”

“我就不该听那恶妇的话将她接回来。”

沈大老爷闻言脸色一变 斥道 “你小声些 三弟妹哪里料到牵出这么多事来!”

段氏见他维护妯娌 气得从罗汉床上爬起来 蹙眉冷笑 “她是没料到这么多事 可她却没安好心。”

沈大老爷晓得妻子一埋怨起婆婆妯娌便没完 连忙改口道 “说来说去 都怪那丫头生得太好 惹得太子垂涎 咱们现在别计较旁的 先躲过这桩祸事要紧。”

段氏犹不解气 啐口恨道 “行 那你赶紧想个法子推了去!”

沈大老爷沉默了 坐了片刻 原先那点苗头渐渐变得清晰 他慵懒地抖了抖蔽膝 换个更舒服的坐姿。

段氏瞧出他神情不对 嗓音变了个调儿 “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瑶意识到不妙 心猛地揪起 连着绣帕也拽到了胸口 全神贯注倾听里边的动静 甚至连呼吸也不敢放过。

云团聚起 将那一抹稀薄的日光给遮住 天阴沉沉的 像是又要下雪。

半晌 沈大老爷捋了捋胡须 嗓音慢悠悠响起 “推拒是万万不成的。”

沈瑶脑海里绷着那根弦无声而断 早就料到这个结果 真正听到耳郭里 犹如寒针刺骨 全身的热浪皆在往眼眶处涌 却被沈瑶硬生生给逼退回去。

里间段氏沉默地抑着怒火 等着沈大老爷的下文。

只听见他慢声道 “眼下咱们沈家面子是有些难看 长远却未必不是好事 陛下年事已高 待太子登基 多少朝臣恨不得将女儿送入宫为妃 你以为太子不晓得我是三品重臣 不到不得已 他也不愿意逼臣献女 只能说咱们丫头生得过于貌美 实在令太子心折。”

“胳膊能扭过大腿去?与其扭扭捏捏惹怒太子 还不如顺水推舟做个人情 太子必定记得沈家的好。”

段氏却不以为然 冷笑道 “你就这么乐意将脸送过去给人家踩?”

“不。”沈大老爷眯起眼 侧眸瞧段氏 神情莫测 “为夫已想到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哦?”段氏神色微亮 凑过来问 “什么法子?”

沈大老爷老神在在笑道 “四丫头自小养在庄子上 京城无人知晓 回头便对外声称 她是咱们收养的义女 一个义女被太子看上 是她的福气 亦是咱们沈家的脸面 你说岂不皆大欢喜?”

段氏胸中郁气一扫而空 由衷露出笑意 “这法子妙。”

妙极了 沈家摆脱了送女为妾的污名 太子亦得尝所愿 至于她 无人在意。

沈瑶不知怎么离开的惠和堂 风刀子一下又一下劈到她面颊 她浑然不觉 只挪着步子漫无目的回行。

碧云见她魂不守舍 心中越发不安 带着哭腔问

“姑娘 夫人和老爷怎么说?”

沈瑶慢慢回过神来 迎着渐大的风雪笑了笑 “没事 别担心。”她遮掩得很好 仿佛只有这样 方能不被人瞧出自己的狼狈与不堪。

义女啊。

被扔在庄子上十年所受的伤害抵不过这一声义女。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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